72.
等京城的消息慢吞吞地传到滁州,已是一个月后,靖王早已持符节到达永州重整边防,日日征兵操练,随时准备给胆敢进犯的燕军以迎头痛击。
梅长苏端坐在大堂上,看着列战英在前院下马,风尘仆仆地进来同他行礼,被他一把扶住,只目光灼灼道:“快起来坐下,景琰呢?”
“回苏先生,殿下已奉旨前往永州戍边,恐先生担忧,故而先遣战英前来禀报。”战英喘着气坐下,黎纲早已为他添好茶水,他喝得有些急了,在铠甲上淌下一行水珠。
“你别着急,慢慢说。殿下是怎么吩咐你的?”梅长苏心急如焚,只得强自按捺。
列战英缓了缓,方才仔细回忆着说道:“殿下说,永州气候阴冷条件艰苦,不利于病人调养,命我调一队人马护送先生回廊州,再行赶赴边关。”
“不必说了。”梅长苏闻言并不意外,只斩钉截铁地否决道:“我是一定要跟去的,永州荆门县有我熟识的大夫,一应吃穿用度不必随军。我有要紧话要当面问他,你不必再劝。他还说什么了?”
列战英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,笑着说道:“您的反应还真是同殿下预料的一模一样……殿下说,若是先生执意要去,便让我一路上好生护卫周全,不得有任何差错。”
梅长苏这才笑了笑,只是心中有气,眼中半点笑意也无,随即屏退众人,郑重问道:“战英,十六那日,你知道殿下去哪儿了么?”
“十六?”列战英愣了愣,毕竟过去一个多月,一时有些想不起来。
“别着急,慢慢想,从回京那日开始说。”梅长苏循循善诱。
列战英点点头,皱着眉极力回忆道:“末将记得咱们到京城是十四日一早,殿下休息了一阵便进宫给静嫔娘娘请安,用了晚膳才回来的。上元节那晚入宫吃宴席,也早早回了府休息。十六么……噢!十六一早,殿下带着两个人去了孤山,晚膳前便回来了,倒是那两个兄弟在山脚下候着,怎么也等不到殿下下山,便回府禀告。殿下说是喝醉酒昏了头,竟忘记同他们说一声便从小道上下来了。”
“那他当晚有何异常之处吗?”梅长苏眉头紧锁,盯着他问道。
列战英有些困惑:“苏先生这是怎么了?末将并没觉得殿下有何异常,当晚用膳后回房看了会儿书便歇息了。之后几日进宫请了安,拜访了穆王府,宁王殿下也来寻殿下喝过酒,之后得了戍边的旨意,打点两日便出发了。”
梅长苏细细想了一轮,没发现有何可疑之处,知道这解释确实能蒙住靖王府的人。
“你知道殿下上过几趟孤山吗?”他问道。
“三次。”这回列战英倒是记得清楚:“头一次是六年前了……”他偷偷觑梅长苏一眼,声音低了下去:“那是……靖王殿下守灵回府后。”
梅长苏叹了口气,默不作声。
“第二次是四年前,咱们回京述职,殿下从宫里出来,回府换了衣裳便匆匆要出门,王妃正要去送子娘娘庙上香,便同殿下一块儿去了,我也是跟着的。中途殿下离开了一阵,说是要单独祭拜聂将军,不让人跟着。这最后一次,便是上个月了。”
梅长苏头一次听故人说起靖王妃,从前只在琅琊阁信鸽传递的只言片语中见过两次。
【靖王大婚,王妃乃三品浔阳侯嫡次女陈氏】
【靖王妃,十二月四日夜,病卒】
两句冷冰冰的话,便是这薄命女人的一生。
“你们王妃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梅长苏有些迟疑地问道。
“王妃是个好人。”列战英叹了口气:“殿下大婚后半月便接到敕令回了东海,之后两三年回京次数屈指可数。论起相处的时日,满打满算不过三个月,王妃便一病去了,也未来得及见殿下最后一面,实在让人难过。殿下那几年一应的衣衫鞋袜全由她亲手制成,末将们虽同王妃只有几面之缘,却也得了她所赠的棉衣鞋履。”
他红了眼眶,垂首道:“末将甚至没同王妃说过话,却也知道棉衣针脚细密,又厚实又暖和,鞋底柔软耐磨,定是花了许多功夫的。末将只是觉得,这样的好人,对咱们殿下也用心,却早早离世了,老天爷实在不公平。”
梅长苏看着他落泪,内心百感交集。
喜的是景琰头两年总算有人细心照料,虽说四处征战,总能知晓家中有贤惠女子守候,回京的时日不至于冷锅冷灶寂寞凄清;悲的是他费心挑选出来嫁于景琰的女子竟这般命薄,一儿半女都未曾留下便撒手人寰,令人叹惋;想到景琰原就该娇妻美妾儿女成群,自己却生了这般不得言说的晦暗心思,龙阳之癖名不正言不顺,不禁又羞又愧,惊惧交加;再念及景琰根本毫无察觉,暗自庆幸之余又隐隐含着失望;若是有朝一日这心思被他发现,自己这般苦苦相随岂非自作多情,徒惹厌烦?
多思多虑之下竟是酸楚难言,胃里一阵抽搐,喉头那股腥甜便要喷涌而出,被他掐着手臂生生咽了回去。
列战英看出不对,忙关切道:“先生可是不舒服?我马上唤人来服侍。”说着便叫了两声。
黎纲从柜台后的内室应声出来,给梅长苏顺气添茶,担忧道:“宗主,切莫忧思过重,还是先回房休息吧。”
“黎大哥说的是。”战英忙点头道:“末将这就传令拔营,最迟后日咱们便要出发了,这一路遥远崎岖,您该好生歇两日,养足精神才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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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3.
靖王立在城墙之上,眼见城外一片荒芜赤地,寸草不生,不禁又心烦几分。
自那副将被害以来,北燕那边竟是毫无动静,他这样大张旗鼓地下令排查奸细,放松城门防卫排查,竟也没能引逗出什么可疑之人出城。想要找出凶手,却又毫无线索。
壅城气候干燥,隆冬时节寒风烈烈,直有刮皮剔骨之势,粮草钱银也不足,好在运粮官派的是他已故王妃的远房堂兄陈颖之,此人一身刚骨,性情坚韧,虽是科举出身,却也身子强健,会些拳脚功夫,当年林殊便同他说过此人不错,相交后果然十分投缘。
他来押粮,倒是比旁人令萧景琰放心得多。
若是无人进犯,只当是巩固边防了。靖王心想。
这时戚猛来报:“殿下!战英有消息了。”
他心中一喜,忙道:“速速报来。”
“是!安锐率先遣部队二百四十人已达永州境内顾江镇,两天后就能跟咱们汇合。列将军率余下六十来个人也走了一半路,算算日子,再有半个月也该到了。”
靖王一听便知梅长苏定是跟来了,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隐秘的激动欣喜,却又因路途遥远而担忧焦虑,唯恐折损了他的身体,纵使到了地方,也耐不得边关艰苦。
“苏先生怎么样了?”他急切地问道。
“啊?苏先生跟着战英呗。”戚猛见他这样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“糊涂东西。”靖王倒是被他气笑了,骂道:“自然是问苏先生的身子受不受得住了。”
戚猛咧嘴笑起来:“殿下,我知道您记挂着苏先生,只是消息都是安锐他们带来的,算算路程还使得,这具体细节,末将实在是不知道啊。”
靖王瞪他一眼,却也不难为他,挥挥手让他退下。
哪知戚猛还没走两步,一个守城士兵便报告道:“禀报殿下!有个二等兵求见,说是有苏先生的信。”
靖王一惊,当即道:“传!”还不忘眯着眼睛直瞅戚猛,看得他大呼冤枉。
“殿下!末将冤枉啊!”戚猛着急地摆着手辩解道:“安锐那臭小子可是半个字也没提这信!”
待那二等兵上来,却是靖王派去伺候梅长苏的阿吉,那孩子匆匆递了信给他,便被戚猛吓得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。
靖王迅速拆了信阅读,戚猛在一旁踢了踢阿吉的屁股,吼道:“小子,这信哪儿来的?怎么安锐屁都没放一个,是要害老子呢?”
阿吉吓得磕磕巴巴地回道:“将军误……误会了,安将军并不知晓这事,是苏先生走到半路怕靖王殿下担心,才给了我一匹快马,让我直接送信到壅城来的,途、途中并未碰上安将军。”
戚猛还要再说,靖王已抬起头白了他一眼,说道:“行了行了,别吓着这孩子,你带他去喝点水,找个军营安顿了,再胡说八道军法处置了你!”
“嘿嘿末将不敢。”戚猛老老实实行了礼,嬉皮笑脸地带着阿吉下城楼去了。
靖王见他走了,才再次细细读着梅长苏的信,品着字里行间那隐忍牵挂的情愫,心中无比欢喜,又无比安宁。